日期:2022-4-29(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)
一大早,莲儿抱着两个女儿的新衣服出了门。
夜里下过一场毛雪,薄得连地面都盖不住,脚踩下去,雪片像灰尘一样轻盈地飞扬,地上留下一个个简单的脚印,在太阳下闪着模糊的银光。雪下得虽薄,却使早晨的阳光亮堂了不少,空气也新鲜而洁净。没有一丝风,快到腊月根了,也不觉着冷。莲儿不愿多绕那几道弯,放弃了走开阔的大路,下这点雪路面都打不湿不会太滑。她顺着羊肠小道,爬到原顶时居然出了一身细汗。没多长的坡道,有时一天要上下几个来回,出汗的时候很少,大冬天的竟然出一身细汗,莲儿明白,是她心里急了。
莲儿要回娘家,给爹筹备过年的物什。自从娘去世后,每年一过腊八,莲儿都要回娘家给爹蒸上够一个正月吃的馍,煮好一大锅肉,还要将屋子里外彻底清扫一遍,让爹过个清爽干净的新年。其实没有莲儿做这些,爹照样也能过个干净的新年,家里还有大嫂呢,她也会把一切收拾利索。可莲儿不这样想,有些事还是该亲闺女来做,像拆洗父亲的被褥,尤其是贴身内衣,人家做媳妇的给公公拆洗还是不大方便。养闺女,不就是这个时候用得上吗?
公公婆婆住在原上的大哥家。早些年,半坡的老宅公家不让住了,说是下雨容易发生滑坡很危险,让搬到原上,免费给规划宅基地。趁这机会,公公给两个儿子大河、小河分别要了新宅基地。大河先盖了三间平房搬了上去,他媳妇是在城里打工时自己对上眼的,是南方人。南方人离不开大米,经常为吃面食还是大米,与大河闹得有些不愉快,但大河厚道能迁就,反正在城里打工,经常不在一起吃住,还能凑合。两人生活了一年多,生下一个儿子后,媳妇被一个爱吃大米的北方男人勾引走了,把儿子留给了大河。莲儿的公公婆婆只好搬到原上,给大儿子带孩子。小河暂时没搬家,想再攒些钱,在原上盖栋两层楼,风风光光地搬上去。说这话时,小河和莲儿才一个女儿,转眼间,小女儿都会遍地乱跑,知道过年要新衣服了。
莲儿将两个女儿的新衣服送到大哥家。大哥不在,帮别人家杀猪去了。公公也不在,看别人家杀猪去了。婆婆一个人在收拾屋里屋外的卫生,大哥的儿子及自己的两个女儿在婆婆的大呼小叫声中,跑出跑进帮奶奶搬小物件,越搬越乱,却乐此不疲。两个女儿见到莲儿,大女儿抢过衣服欢天喜地地就要穿,小女儿只瞅了一眼,根本顾不上喊声妈,与哥哥抢着又去搬东西了。莲儿心里很失落,眼泪差点滚落下来。婆婆顶着一头灰尘,过来看到莲儿手里的新衣服,脸上顿时也像蒙上了一层灰尘。莲儿咬咬嘴唇,强忍住心里的酸楚,轻轻地叫了声妈。
婆婆迅速打断了莲儿要往下说的话,返身进屋,瞬间又出来,已是一脸笑容。这笑容虚晃晃的,像挂上去的一样。她递给莲儿两百块钱,说,拿上给你爹买件新衣服,快过年了,老年人穿一次少一次。
莲儿的泪水奔涌而出,颤颤地又叫了声妈。
婆婆也抹了把泪,从莲儿手里接过孩子的新衣服,说,你去吧,多陪你爹,他一个人孤单,有我在,孩子尽可放心。
今年,莲儿回娘家,可不是为爹筹备过年的物什这么简单。她的男人小河,秋天的时候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出事故死了,大哥大河领着一帮亲戚去城里交涉,吵吵闹闹好几天,带回二十万元抚恤金,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小河的骨灰。因为是在外面出的事,按祖规不能进家门,也不能埋进家族的坟场。小河的骨灰没有上原,只在半坡稍作停留,便被匆匆埋葬在阳坡的一片苜蓿地里。那是莲儿家的苜蓿地,已经安排人挖好了墓坑。那时候,苜蓿已收割完毕,打成了捆留作牛马冬天的饲料,苜蓿地里只剩下干硬的苜蓿茬和掉落的枯叶,寂寂地守在失去实质内容的苜蓿地里。因给小河挖墓坑、埋葬,那片地里的苜蓿茬和枯叶被人踩碎踩烂,掩进土里,像小河,高高的身形就那么莫名地变成了一撮灰,最后钻进了泥土里。小河从出事到安葬,莲儿自始至终头脑都是木的,她完全处在混沌之中,谁的话都听,让她披麻戴孝,她就戴,让她哭,她就哭,好像她情感的所有开关都被旁人控制着,一个按钮按下去,再一个按钮按下去,她就那么被按着钮走完了所有的程序。与小河结婚五年多,她感觉还没完全进入状态,他们的婚姻就随着小河的离世,结束了。
莲儿和小河,是通过媒人介绍的,双方也都见过几面,彼此没啥挑剔的,主要是家里人都同意。既然都挑不出什么,还犹豫什么?莲儿根本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,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。她对小河,那感觉说不上强烈,也不讨厌,就好像在一段路上相遇的两个人,前后都没有往来者,只能是他们结伴而行了。莲儿性子软,家里相中了,她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,就和小河结婚了。结婚都五年多了,莲儿还觉得小河很陌生。小河跟大河一样,也在城里打工,每年总要到腊月根,小河才从城里回来,刚过正月初五又像鸟儿一样走了。唯一待得比较长的时间,是刚结婚那年,小河才尝到女人的好,心里贪恋,舍不得离开莲儿,今天拖明天,找了好多个走不了的理由,最后还是没能拖太久,被父母逼着没过正月十五就回城了。说句实话,他们结婚五年,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足两月,就是这不足两月的时间,小河也只是更多地贪恋着莲儿的身体,彼此没怎么交流过。甚至,小河的模样在莲儿的心里有时候都会莫名地模糊起来,好像这个男人只是路经她家门前的一个过客,每年走到这儿,歇歇脚,再向别处。就这样,他们还是生下了两个女儿。
小河出事后,公公婆婆借故莲儿悲伤过度,一个人操持不过来,把两个孙女接到原上自己身边照顾。其实,莲儿心里明镜似的,这几年里,除了生孩子坐月子那会儿,婆婆过来帮一把,剩下的不都是她一人带着孩子吗?那时候可没有人想着她一个人带俩孩子有什么不妥。公婆这是担心她有别的打算,毕竟她还年轻,和小河结婚才五年多,这五年多的时间又基本都在离别之中,他们的心怎么可能妥妥帖帖地在一起,所以先把孩子掌控在自己手中。还有,小河的那二十万元抚恤金怎么办,这是个敏感而且也是非常脆弱的话题,快半年了,一直都没谁敢轻易去碰。
果然,莲儿到娘家刚吃过午饭,还没涮碗呢,大嫂就闻讯过来了。她在镇街上摆着水果摊,年前生意忙,吃饭都脱不开身回家,儿子给她送饭时说莲儿来了,她顾不得生意,让儿子看摊,迫不及待地赶回来问那笔抚恤金。莲儿早就从大嫂的言语里猜到了她的心思,她一直想给儿子在城里买套房,将来结婚用,可家里连首付都凑不够,还指望着从莲儿这里借钱交首付呢。所以,莲儿不想说抚恤金,便把话题往水果生意上引。大嫂怎肯罢休,她专门赶回来就是想从莲儿这里听一个说法的,怎么能让莲儿去说别的事儿呢。莲儿能有什么说法,在公公婆婆那里,关于抚恤金她一个字都听不到,甚至,连小河的名字都没人跟她提了。莲儿说,现在的状况,让我怎么办啊?说着又要流泪。大嫂赶紧上前拥住,说,莲儿,千万别难受,这跟现在的状况是两回事,不管今后你跟谁过日子,这钱得有一半在你名下,你可只有两个闺女,将来还不得靠自己养老……
这下,老爹不愿意了,从炕下跳下来,冲儿媳妇怒道,老大家的,我不爱听你这话,闺女就不能养老了?我闺女就比儿子强!这个时候,莲儿心里难受,你就别再添乱,忙你的去吧。
大嫂也不生气老爹话里的意思,给老爹把鞋子往跟前踢了踢说,爹,咱不能让莲儿吃这么大的亏。莲儿可是你闺女,不得你心疼她还能靠别人?瞧他们想得多好,让莲儿与他们家的大儿子一起过,省了再娶媳妇的钱,二十万元还全落下了,莲儿拿不走他们一分钱。啧啧,这算盘打得太精了!二十万哩,谁一辈子见过这么多钱?再说了,他们考虑过莲儿的感受吗?嫁给弟弟,再转嫁给哥哥,这……
够了!老爹怒吼道,你还嫌不够乱,添什么堵!
大嫂撇撇嘴,走了。
莲儿不怪大嫂,心里叹了口气,表面上仍装作很平静里里外外地忙活。莲儿知道老爹爱喝醪醩,母亲活着时就自己做酵头,从来不买酒曲发醪醩,因为老爹不喜欢那个味道。母亲去世后,大嫂懒得做酵头,嫌麻烦,买酒曲发醪醩,便宜又方便,发酵的也快,一天就成。老爹嫌买的酒曲发酵的有股怪味,给大嫂提醒过几次不见效,只好忍着不喝。后来,莲儿知道了,隔上一阵子,便过来给做些曲头,给老爹发些醪醩,她也不时地给大嫂送来自己做的曲头,方便她用曲头发醪醩。大嫂嫌老曲头发酵太慢浪费时间,缺了那份耐心,把莲儿送来的曲头放在一旁,依然如故。莲儿是出嫁的人,不能说大嫂什么,也只好像老爹一样忍下声气。要过年了,得多发些醪醩,莲儿泡好米,蒸熟后用自己带来的老曲头,装在大盆里放到炕角用被子捂上发酵。这种老曲头发酵慢,又是冬天,得发两天才行。接下来,莲儿开始拆洗老爹的被褥衣物,清扫屋子。孤单惯了的老爹看着忙碌的莲儿反而很高兴,一直前前后后地跟着莲儿,帮不上忙还碍手脚,给洗衣盆里不断加洗衣粉。洗衣粉加多了,盆里的泡沫多得往外溢,老爹像个孩子似的捧着那些泡沫吹起来,把屋里弄得到处都是飞扬的泡沫不说,还害得莲儿把那些衣物多透了几遍清水,可她没有一点责怪老爹的意思,连个嫌弃的眼神也没有。她知道,老爹这是在用他的方式和自己亲近呢。
醪醩发好了,莲儿先给老爹烧了一碗,像母亲当年那样,里面卧上一个荷包蛋,刚盛到碗里,老爹迫不及待,烫得不敢粘嘴。透过满屋子蒸汽,莲儿看到满头白发的老爹烫得一边吸溜着凉气,一边发出知足的吧嗒声。莲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泪水夺眶而出,她咬紧唇没让自己哭出声来。
煮好肉,到腊月二十八了,大哥也从城里打工回来了,说是年前的活干不完不让走,不是加班加点,差点连大年三十都赶不上了。大年三十赶不上不要紧,必须得赶上初一,因为他今年腊月刚嫁了闺女,大年初二闺女第一次过年回门,这比什么都重要。大哥见莲儿将过年的物件都准备妥了,老爹那里也收拾得很停当,非常高兴,就着刚煮的猪头肉,陪老爹喝上几杯,也让莲儿喝。莲儿不敢喝,只给老爹和大哥端菜倒酒。这样的情形以前少有,大哥只顾自己子女,对老爹很少有那种父子间的亲密,他对老爹的照顾也仅限于看到老爹会说上几句话而已。看着眼前父子俩喝得高兴,莲儿心里也舒畅了许多,看上去比他们还要高兴。可是,只过了一夜,大哥就有点不对劲了,嘴上没说,脸上能看出来。莲儿没往心里去,细细地将院子、牛舍的柴草整理了一遍。正月里不能动扫帚,年前必须清扫干净,母亲活着时每年都是这样做的。
二十九这天,莲儿在牛舍给牛铡干苜蓿时,大铡刀一个人操持不了,苜蓿又干又硬,老爹年龄大了没劲,压不下去铡刀。莲儿自己压,又不敢让老爹往铡刀口蓐草,怕伤到手,便去叫大哥帮忙。大哥靠在热炕上正看电视剧呢,斜了莲儿一眼,一句话不说,像是坐久了不舒服似的转过了身子。莲儿有些呆愣,这才意识到大哥的态度与昨天不一样了,没啥来由啊。望着一语不发一心扑在电视剧上的大哥,莲儿气得胸部一起一伏,她咬着嘴唇还是忍了,回到牛舍与老爹慢慢地铡了大半天,才铡够牛吃一个正月的草料。往常,这些活是大嫂帮着老爹干的,莲儿也能干。
可是,到了三十早晨,见莲儿还没有走的意思,大哥就忍不住了,打发大嫂来催。大嫂很难为情,不知怎么开口,又拗不过丈夫,便试探性地对莲儿说,莲儿啊,今年初二可不同往年,小红第一次过年回门,你这个姑姑可得初二在啊,别像往年,有时初二有时初三才来拜年……
莲儿明白了大嫂的意思,笑笑说,这么大的事,我怎会忘记。
回答得模棱两可。大嫂张了张嘴,太露骨的话说不出口。不一会儿,大哥趿着鞋一脸阴沉地过来了。还没等大哥开口,老爹咳嗽了一声,对莲儿更像是对大儿子说道,莲儿,待会儿给你妈上过坟后,再回去吧,来陪我这多天,你的两个闺女都该想你了。
年三十,有给亡人上坟的习俗。母亲走后,每年的三十,莲儿都会来给母亲上坟,然后在娘家坐坐就回。出嫁的闺女,得在婆家送走大年夜。
老爹这样一说,莲儿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,老爹的话再明白不过,她不能说什么,转过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。大哥见状识趣地走了。老爹端起酒瓶,猛灌了一大口,呛得咳嗽起来,眼泪呛了出来,却说,这酒,不对劲啊。
给母亲上过坟,莲儿先回到半坡自己的家,拿上早已准备好的香烛纸钱,到那片苜蓿地里,给小河上坟。冬天的苜蓿地光秃秃的,把小河的新坟衬托得更加孤苦伶仃。莲儿生怕在小河坟前待时间长了,夜里睡不着觉,烧完纸钱匆匆地回家了。家里冷冷清清,一切依旧。半坡已剩下没几户人家,整个半坡都冷冷清清的。天阴着,很冷。莲儿摸了摸冰冷的炕,习惯性地要抱柴烧炕,才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,不用烧炕。往年,他们一家都是到原上过三十,那里有老人。老人在哪儿,年三十就在那里过。
莲儿锁上自家的门,心想着不用急,天黑前到原上就行,去早了反而不自然。慢慢地爬到原顶,她还是出了一身细汗。还在半坡时,莲儿早早地就看到,坡顶的原边上有两个人影一直在晃动。上来一看,果然是公公,还有大河。他们在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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